接力追凶尘封17年命案告破（20年前命案悬而未决）

洞庭湖的东北角有一片厂区，名为中石化岳阳洞庭氮肥厂，20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遇害的是中国工商银行洞氮储蓄代办点37岁的会计杨五爱。

经过紧锣密鼓的勘查和摸排，湖南岳阳市公安局在36小时内锁定了凶手并将其拘留。“（嫌犯）在公安机关及本院先后有12次供述，包括两次亲笔书写，均承认自己杀死了杨五爱……”2000年1月，岳阳市人民检察院指控洞庭氮肥厂仪表车间职工熊某“因纠纷怨恨杀死他人……构成故意杀人罪”，向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案件于2002年7月开庭审理，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之时，嫌犯的当庭翻供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判其无罪。

这一晃就是20年。

2019年11月4日，在女儿20周年忌日当天，81岁的杨正求在网上发布“悬赏10万，寻找真凶线索”的征集令，要在有生之年为女儿“讨回公道”。

变故

“五爱是家里的顶梁柱。”

1986年，杨正求的大女儿杨五爱以岳阳市女性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中国工商银行工作。

“街上看到工商银行就感到非常光荣。”当年，银行在岳阳农村还不普及，乡亲们存款转账总是找杨家帮忙。收入可观的杨五爱不仅帮父母供出了四个弟弟，还捐钱支援当地公路建设。

1999年10月下旬，工行改制，杨五爱被调往七里山路的洞氮储蓄代办点工作。氮肥厂生产区第二道门内的一幢白色二层小楼是她的新办公室。

“五爱很聪明，也很好学。”初来乍到的杨五爱对新环境感到陌生，午休时，她会待在银行熟悉业务，晚上借住在附近的亲戚家，11岁的儿子则由父母代为照看。

年轻时的杨五爱/受访者供图

当年10月初，杨五爱曾与家人团聚为60岁的父亲庆生。那时，花苗中学老校长杨正求即将退休，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变故突如其来。

11月4日下午2时15分许，银行同事在营业厅内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杨五爱，当时，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灭火器粉末。

岳阳市公安局接警后立即赴现场勘查。勘验笔录显示，杨五爱生前遭受锤击，死于开放性颅脑损伤，凶手在现场留下了血手掌划擦痕迹、血手指印……警方还提取到了“指纹2枚”。

此时，在90公里外的月田镇，杨正求夫妇对此一无所知。第二天银行的汽车开到家门口时，杨正求还在教室上课。

“天塌了，灭顶之灾！”杨正求回忆，老伴听到消息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数度昏厥。

经过36小时的侦察，警方认定洞庭氮肥厂仪表车间职工熊某有作案嫌疑对其进行传唤。岳阳市人民检察院2000年1月发布的起诉书显示，熊某先后12次供述杀人，包括两次亲笔书写，还绘有凶器图、现场情形图，与现场勘查情况吻合。

反转

“喂，你给我打一个电话。”1999年11月4日中午12点多，熊某对着洞氮储蓄代办点的窗户呼叫银行内的杨五爱。

问清熊某要打内线后，杨五爱让其“进来打”，悲剧随之发生。据警方调查，熊某嗜赌，常去洞氮储蓄代办点兑换零钱，杨五爱到岗后，曾拒绝其兑换零钱的要求，两人因此发生过口角，熊某记恨杀人。

“女儿同事证明她从未与人起口角。”杨正求并不认可警方仇杀的定性，他对中国新闻周刊称，案发现场有翻动痕迹，女儿是为保护银行财产而牺牲。

2002年7月24日，案件在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熊某的杀人事实本已明朗，但其当庭翻供让案件悬而未决二十年。

“被告人熊某无罪。被告人熊某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熊某当庭辩称自己被公安人员诱供，因熊某供述的犯罪细节与现场勘查有矛盾之处，且犯罪痕迹、作案凶器等重要证据未能获取，法院对熊某作了无罪判决。

犯罪现场保存完好，指纹血手印俱在，为何无法确定凶手？熊某鞋上提取到与现场灭火器粉末成分相似的白色物质，为何6个月后物证氧化后才去送检？熊某供述的凶器为何未及时去丢弃地点寻找？……无数的谜团萦绕在杨正求心头。

熊某的父亲和母亲，当年都是洞庭氮肥厂的干部，案发后洞庭氮肥厂曾托人给50万元“私了”……杨正求怀疑，这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宣判第二天，他向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上诉，但并无下文。

此后熊某获得了国家赔偿，仍在原单位工作。杨正求一家则因女儿死于“仇杀”获得了银行7万余元的职工死亡安葬费及抚恤金。

“熊某是无辜的，公安机关侦查方向搞错了。”从熊某的辩护律师杨诗旷那里，中国新闻周刊听到了不同的说法。

杨诗旷称，熊某当年遭受“逼供”，供述与现场勘查有多处矛盾就是例证。“他（熊某）的手也因此受伤落下残疾，现在不知道好没好。”

中国新闻周刊就此事致电负责侦办杨五爱案、时任岳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的龙念祖，但因其年事已高卧病在床拒绝了采访。

“当年没留下审讯的音视频资料是很遗憾的事情。”委派龙念祖侦办杨五爱案、时任岳阳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仇岳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等待

“我们一年有多少个苦难的日子。过年的时候是最痛心的，儿子儿媳孙子都在她没来，我们难过；我和老伴的生日大家都来她没来，我们难过；大家庭有喜事大家都来她不来，我们难过；我儿被害的日子，我们难过……”

距杨五爱遇害已过去了20年。

20年里，杨正求从不让老伴陈欢荣去女儿的墓地，也不愿再踏足女儿生前工作过的荣家湾、七里山。“女儿出事后在街上看到银行就心痛。”

杨五爱常在陈欢荣的梦里出现。梦里，她还像以前一样喊他妈妈，和她一起走亲戚，有时，她也会哭诉自己在“那边”钱不够用。

醒来时，陈欢荣往往已是泪流满面。

20年间，本该安享晚年的杨正求辗转各方，递交上访材料，要让凶手伏法，也要为女儿恢复名誉。

“此案是一起典型的报复性杀人案件”“故意杀人（但不排除熊某有谋财的可能性）”“犯罪分子极有可能以侵财为目的”“应定性为劫财杀人”岳阳市公安局先后发布的补充侦查通报及定性情况报告显示，警方对案件定性经历了多次变化，关于现场是否有翻动痕迹等的解释也有自相矛盾之处。

尤其在2002年7月法院判熊某无罪后，岳阳市公安局同年8月发布的通报仍明确熊某为犯罪嫌疑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中国新闻周刊致电熊某，但其以沉默回应。

杨五爱所在的银行设在洞庭氮肥厂内部。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是可以自由出入洞庭氮肥厂的人。氮肥厂一位负责人曾向杨正求证实，氮肥厂有两道门，第二道门只有职工才能进去。

“银行有严格的制度，杨五爱在银行工作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能在下班时间进入银行的肯定是熟悉的人。”在银行工作过的杨诗旷推测。

11月18日，中国新闻周刊就案件疑点和侦办进展致电岳阳市公安局政治部宣传科未获回应。岳阳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许雄此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该案一直没有结案，仍在侦查中。

“失去亲人后，活下来的人也许更艰难。”接受采访前，杨正求正在医院挂号。目前，耄耋之年的杨正求夫妇疾病缠身，杨正求说，过去自己一直在外奔波申冤，现在他已经“跑不动了”。

杨正求用于悬赏的10万元，有4万元是筹借来的。他在悬赏微博中写道：“我已风烛残年、行将就木，20年苦苦寻求为女儿讨还血债，现悬赏10万元征集线索，让知情人士揭开黑幕……”